《我們最幸福》(Nothing to Envy)讀後感—無知的幸福
她的雙腿已被結凍的褲管包圍,全身發抖。當她推開一戶沒上鎖的中國農戶大門,看到地上居然有一個乘滿白飯的鐵碗,而且上面居然還有肉片時,她感到非常疑惑。她根本不記得上次吃到白飯是什麼時候了,為什麼這裡會有飯放在地上呢?
身後的狗叫聲響起。
瞬間她明白了:“中國的狗吃的比北韓的醫師要好。”
這幕場景可說是《我們最幸福》的全書高潮。
這是一本討論北韓的書。這本書從幾個層面下手,北韓的統治體系、人民的生活、人民對國家的看法,以及脫北者的心思歷程。
報導素材呢?
就是脫北者。
這是不得不如此的資料來源。因為北韓對於可以讓外國人看到什麼,是嚴格控管或是經過修正的。
這也是個有趣的資料來源。這些脫北者有各種背景,譬如在北韓相對富裕的日本歸國韓僑、韓戰時被俘前往北韓的南韓士兵子女、原本對黨忠誠的宋太太、流浪街頭的小孩。讓讀者看到北韓的各社會階級組成,他們原先對黨與國家的看法,以及最後他們為什麼都離開北韓。
北韓共產政權相當講究血統。譬如文中主角之一,美蘭。她的父親是南韓士兵。作戰中被北韓俘虜,之後在北韓做礦工,結婚成家。
這是最糟的社會背景,敵人的後代。子女的發展也會受到限制,譬如無法進入某些高等院校就讀。連犯罪時,被定罪的可能較高,處罰的刑度比較重。
所以,美蘭從沒有看到她父親喝醉。這是他的自我防衛,深怕自己酒後講出不該講的話。
美蘭的男友,俊相,則屬另一個階級。俊相的父親在日本出生,是旅日朝鮮人的後代。1960年代,北韓對日本殖民史採一刀兩斷的態度,南韓則重用許多與日本合作的人士。對於旅日韓人來說,北韓比較像真正的故鄉。許多人受到”感召”,回到朝鮮半島。
他們很快的發現事情不如想像,但靠著還留在日本的親戚的金錢與物質支援,他們過著比一般北韓民眾富裕的生活。
俊相進入平壤頂尖大學就讀,目標成為研究者,然後申請入黨。美蘭則是一位幼稚園老師。
俊相是在金日成去世時,發現自己的格格不入。旁邊的人都在哭,可是自己不想哭啊。問題是,你不跟著哭,你是不是不夠敬愛領袖啊?你是不是對黨有所懷疑?不哭不行耶。
他發現自己是個孤獨的人。而大學時接觸的讀物與偷聽的電視節目,也讓他逐漸知道國家的宣傳都是謊言。
美蘭在任職的幼兒園看到90年代饑荒對小孩的影響。每個學生需要從家中攜帶一些柴火,供學校的鍋爐公用。她先看到有些小朋友沒辦法帶公用柴火,然後沒有帶午餐。接著根本沒有體能參加體育課。
小孩子瘦到大人用姆指與食指環圈就可以握住他們的上臂。然後連在教室中上課,都會突然趴下去睡著。最後,就是再也沒出現了。
美蘭從沒去這些小朋友的家中詢問他們為何不再來上課,因為恐怕會聽到自己不想聽,其實心中也已經知道的答案。
做為一個老師,美蘭心中有著無比的愧疚感。因為她自己的食物是還過得去的。每次午餐,她總會把自己的配給食物一粒不剩的吃光。過了許久她才意識到,自己的冷漠是一種求生本能。假如你把讓自己活下去的僅存能量來源分給受餓的小孩的話,那麼餓死的會是自己。
當時北韓民眾已經發展出各種張羅食物的方法,包括布網抓麻雀、揀滑落山坡的集體農場果實、抓青蛙等。抓到當時北韓已經找不到青蛙,路上也沒有流浪狗了。其實,連有人養的狗也無法高枕無憂。
糧食的缺乏也讓人陷入無比困難的選擇。一向對黨忠誠的宋太太,自己的兒子在饑荒中倒下,罹患肺炎。醫院醫師診治,開出了抗生素的處方,請宋太太自行想辦法買。因為醫院也沒有藥物了。宋太太發現,在黑市,那幾顆藥丸的價格等於一公斤的玉米。她選擇了玉米。
兒子的死,成為她此後永遠無法擺脫的陰影。
有些家庭面對饑荒,採極端對策。祖父母跟父母挨餓死去,把食物給小孩,讓子女存活。失去至親後,這些小孩子在車站群聚徘徊,找尋食物與謀生手段。北韓人稱”流浪的燕子”。
到了1998,估計60到200萬北韓人死於饑荒。
90年代的饑荒與當時的國際情勢有關。中國與俄國對於北韓積欠的上百億美金債務再也無法忍受。俄國開始向北韓收”行情價”,而非共產情誼的”友情價”。中國則要求北韓要再買東西,就要支付現金。而北韓有超過一半以上的燃料與糧食需要從中國進口。
北韓缺乏燃料與原料,工廠無法開工生產產品。沒有產出,就沒有出口,更沒辦法賺錢。沒有電力,也意謂灌溉給水設施跟化肥工廠停止運作,農業生產進一步降低。而本來的集體農場生產效率就已經夠差了。
北韓的國家宣傳機器,甚至把一天吃兩餐,全民挨餓,講成”苦難的行軍”。好像全國民眾正在為一個偉大的目標共同努力著。來掩蓋這是國家政策失誤造成的嚴重後果。
在這裡,人民為政府服務。而不是政府為人民服務。
一個北方國度,在沒有暖氣、電力的寒冬,會讓人多難過。一個沒有電力的城市是怎樣的光景。書中皆有生動的描述。
90年代的饑荒也促成北韓市場經濟,或說是地下經濟的發展。沒東西吃激發出的求生本能,讓北韓民眾開始在廢棄的荒地,立起一個又一個的”攤位”,出售自己的專長或是產品。從烤餅乾、剪頭髮、到黑市進口水果、外援白米,全部都有。只要你有足夠的錢,你就買得到東西。
在北韓,工作的薪資比較像是零用錢。讓男人買煙,女人買點化妝品。在理想的共產主義下,人們是不太需要錢的。房子由國家供給、糧食由國家提供,人民當然不需要什麼錢啊。
結果飢荒一來,人們顧不得”販售得利就是經濟犯罪”的法條。都沒東西吃了。求生本能反而帶出市場經濟。
當時主政者金正日對此一直不願面對,多年之後才逐漸的讓這些市場合法化。
對於國內的落後以及人民不滿的可能,北韓雙管齊下,那就是資訊控管、監視人民。
北韓的電視機跟收音機,都需經過官方的”調整”。只能收聽北韓國營電台的節目。任何私自調整改裝都是違法的。會有檢查隊不定時進入家中臨檢。
你不知道外國有多好,就不知道自己有多落後,也就不會羨慕他人。這就是本書英文書名Nothing to Envy的由來。
書中記錄了一位北韓海事官員的故事。他在黃海航行時,聽到了南韓的節目。喜劇中,兩個南韓女人為了爭奪一個停車位大打出手。這位官員想了很久,他一直無法理解車子多到沒有停車位到底是怎樣的狀況。
在北韓,相鄰住家組成人民班。班長需要定期向政治警察匯報鄰居是否對政府有不滿的言論。甚至自己故意先開頭批評政府,看有沒有人附和。
工作場所的黨委書記也肩負監視員工的任務。本文一開始提到的金醫師就是在擔任助理時,意外發現自己居然名列被懷疑對象。直至特務找上她,詢問她是否有逃離北韓的計畫。金醫師覺得自己太無辜了。但特務列出的逃亡理由:在醫院工作沒有支薪、婚姻破裂、在中國有親戚。這就像一顆植入她腦中的種子,生根發芽,無法去除。她發現,特務說的全是對的。她該離開。
你無法信任任何人,包括論及婚嫁的男女朋友。像占了全書相當篇幅的美蘭與俊相。他們兩人後來都逃離北韓。但在北韓,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心中對政府的想法。
書中也描述了各種逃離北韓的路途。譬如進入中國後,持假護照搭飛機入境南韓。或是進入中國後,前往中國與蒙古邊境,被蒙古邊境守衛發現後,遣送到南韓。
由於南韓憲法規定南韓是朝鮮半島代表政體,所以理論上,北韓人民也可以取得南韓國民身份。但在讓脫北者進入南韓社會前,南韓警政機構會進行很詳細的審訊,要抓出北韓特務、罪犯,甚至是中國朝鮮族。
進入南韓後,美蘭跟俊相的社會地位反轉。
美蘭的父親是南韓士兵。她找到了在南韓生活的姑姑們。她被視為只是暫時在北韓住了二十幾年的南韓人。這裡有本屬於她父親的家庭網路,溫暖的接納了她。
俊相就只是脫北者。跟大多南韓人不同,他沒錢,也沒有人際網路。就算跟同樣的脫北者相處,他也因為他在北韓本來就屬於少數的日本歸國朝鮮族後裔,覺得很難找到共同話題。
脫北者未必都是對北韓不滿。有些是無法融入社會者。這些人到了南韓,問題不會改變。
作者在訪談這些脫北者時,發現其中有不少人對於接受訪問,討論北韓政府,仍是相當忌諱。
你可以逃離北韓,但逃不過它帶給你的恐懼。
北韓,不只是一個地理區塊,它也是一種心理狀態。
政治上的不自由與壓迫,有時會永遠的塑造一個人的行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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